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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 勞燕分飛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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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時分,蕭雨飛終於醒了過來。一睜開眼,便看見了花濺淚。她正坐在床前輕輕搗藥,淡淡的藥香沁人心脾。月光無聲鋪灑在床前,窗外風吹竹葉,竹濤聲聲。他輕喚道:“語兒!”

花濺淚聞聲轉過頭來,一雙清眸紅紅的,低聲道:“你醒了?沒想到師叔對你竟會如此嚴厲。從小到大,爹沒動過我一個指頭。”蕭雨飛笑道:“是我自己太任性,出江湖這幾月來得罪了不少人。爹如此對我,也是一片苦心。對了,我剛才不知怎麽的,胸腹之間痛得厲害,簡直難以忍受,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。”

花濺淚道:“你這幾日,是不是吃了什麽東西,壞了腸胃?”蕭雨飛道:“沒有,我這幾日天天都和你在一起。你既沒事,我也不應有事。”花濺淚道:“我一直忘了問你,三日前,我忙於處理分舵事務,你足足有半日不見蹤影,你到哪裏去了?怎麽一回來就象變了個人似的,手也靈巧了,畫的眉比我還好。”

蕭雨飛得意起來,低聲笑道:“原來你還一直在想這個!實話告訴你吧,我花了十兩金子,到杭州最有名的青樓良宵院去,請了一個最會畫眉的姑娘教了我半日。”花濺淚道:“你可真是膽大妄為,為了學畫眉,居然出入那煙花之地,難怪風殘雲會告你行為不端。你那日在良宵院中,可曾吃過什麽?”

蕭雨飛笑道:“我一心想著學會畫眉,好在你面前賣弄,哪有胃口吃東西。我只不過喝了一杯茶而已。況且,如果那茶不幹凈,都三天過去了,哪有今天才發作的道理?”

花濺淚沈默了一下,不動聲色地道:“既不是吃壞了東西,那你可能就是中暑了吧!看天色,這兩日必有一場暴雨,所以天氣格外悶熱,你關在屋子裏跪了那麽久,滴水不沾,自然會感覺不適。”放下藥缽,道:“我配了點傷藥,來,我給你把傷處清洗了,再敷上藥,過幾日便會好。”

蕭雨飛不忍她瞧見自己遍體的傷痕,不肯敷藥,但終拗不過她,只得坐起身來。卻見素紗小衣早已被血絲浸透,沾連在身上,渾身火燒火燎地疼痛。她怔怔地看著,輕撫他身上的道道傷痕,目中又泛起了淚光,道:“其實,我娘知道了這件事,最多罵我一頓而已,而你去承擔後果,卻要受這樣的苦,你,你這是何必!”

蕭雨飛低聲道:“你不要傷心,哪怕我付出十分,只能為你做到一分,我也心甘情願。”花濺淚搖搖頭,長嘆了一聲,說不出話來。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將那衣服剪碎脫下,將木盆中的棉帕擠幹水,仔細而輕柔地為他擦拭身上的傷痕。見那又長又深的鞭痕縱橫交錯,心中一痛,忍不住淚流滿面。

蕭雨飛笑道:“師父莫哭!還記得在黃山你咒我挨爹的鞭子麽?沒想到這麽快就應驗了。師父,你說的話這麽準,以後徒兒再也不敢不聽你的話了。”他本想逗她開心,花濺淚卻更覺心酸,一邊為他洗傷敷藥,一邊簌簌淚落。敷好藥,又給他換上一套嶄新的月白小衣,道:“我給你熬了燕窩粥,我去端來餵與你吃。”

“慢”,蕭雨飛拉住她:“師父還未查過徒兒的功課呢!我可是認認真真背完了十頁。”花濺淚道:“那你背來聽聽。”蕭雨飛精神大振,朗聲背了起來。花濺淚默默地凝視著他,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。待他背完,道:“你背得不錯,一字不漏。難為你竟這麽聽師父的話。對了,這毒經上有一處筆誤,你先還了我,我改了之後再給你。”

蕭雨飛不疑有他,從枕下取出毒經交給她。她把毒經揣在懷中,端起木盆往外走去。蕭雨飛笑道:“多端點粥來,我餓了一天了,這會兒心情又好得很,我連一頭牛都吃得下。”

花濺淚低低應了一聲,掩上門去了。走入竹林深處,她的腳步忽地踉蹌,木盆自她手上滑落。她倚在一竿湘妃竹上,淚如雨下,卻不敢哭出聲來,只是低低啜泣,猶如杜鵑啼血。竹濤陣陣,將她的聲音淹過。

她慢慢止了哭聲,從懷中取出毒經,翻了幾翻,將其中一頁小心地撕了下來,以免留下痕跡。月光斜射在那頁紙上,只見上面赫然記載的是:焚心斷腸散,原產自海外四季如夏之地。此毒乃至陽至剛之毒,一入人體,無藥可解。與至陰至柔的絕情酒,並稱毒中之王。然此毒性慢,中者三至五日之後,漸有知覺。此時毒性未烈,浮於血脈之中。此毒暗合陰陽之道,每月十五,月圓之夜,三更時分,方劇烈發作一次。每發作一次,毒便深入五臟一分,一年之後,不治而亡。

旁邊有一行細小的楷書,乃是葉秋煙的補註:經與賈神醫反覆探討,此毒唯一解法,乃是在第一次十五之夜發作之前,趁著毒性尚浮於血脈之中,由與中毒者所練內功相同、功力相當之人,以如下之法將毒引渡至自己體內——然中毒者若已於月圓之夜發作一次,毒入五臟,此法便不覆可用。

花濺淚掏出火刀火石,將這頁紙焚為灰燼,最後連灰燼都用泥土掩過,臉上神情平靜而決絕。

夜幕中,有人從林中走來,月光清冷,來人銀衫閃著光。他在她背後站定,長長嘆息了一聲。花濺淚正自心碎神傷,竟未察覺。陡然聽見身後嘆息之聲,以為是蕭雨飛,大驚回頭,卻見來人是白無跡,冷冷道:“你一直在跟蹤我?”白無跡沒有承認,也沒有否認。

花濺淚又道:“你憑什麽跟蹤我?”白無跡嘆了口氣:“我也不知道,我也曾問過自己。我本還有諸多大事未了,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你去。”花濺淚冷笑一聲,轉身就走。

白無跡淩空一個翻身,擋住了她的去路,道:“慢!”花濺淚低叱道:“閃開!”白無跡道:“你可知蕭雨飛中了焚心斷腸散之毒?”花濺淚冷笑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連你都看出來了,何況是我?但這於你何幹?你趕來見我,只是因為好為人師麽?”

白無跡不理會她的冷漠與嘲弄,道:“明天就是十五了,你,你準備怎麽辦?難道,你真要替他——”花濺淚緩緩道:“你既已猜到,又何必再問?只要他能幸福,我可以去承受任何痛苦,只要他能活下去,我可以去死。”

白無跡道:“可你若這麽做,就正中了幽靈宮主的詭計,也正成全了你二姐的陰謀!聽江湖傳言,有個神秘女人向姜太公出賣了你,我想除了你那二姐不會有別人。所以幽靈宮主才能那麽了解你,才能利用你對蕭雨飛的感情設下這條毒計。她知道你精通毒物,無法下手,才借了蕭雨飛來害你。你即將接任幻月宮主之位,身份何等重要,你,你豈可因私廢公,只為兒女情長,而不顧武林大義?”

花濺淚目光如刀,直刺在他臉上,冷笑道:“你來阻止我難道就完全是為了武林大義?難道你就沒存一點私心?你如此謙謙君子,竟也會假公濟私!”白無跡神情一震:“我——”自認識她來,她都是那麽溫和寬容,說話從不傷人,未料她此時竟如此一針見血,直取要害。

花濺淚不給他分辯的機會,打斷了他:“你不必多說。我只希望,你能明白一件事!你以為,我不引渡此毒,就可以活得很久麽?”白無跡變色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花濺淚緩緩道:“其實,我自生下來就患有絕癥,我都不知道,什麽時候我就會突然死去。我和他有生死約定,我要為他盡力而活,但我若不幸身死,他必須好好活著,不僅要好好活著,還要娶妻生子,為蕭家留後。我能為他而死,是上天對我最好的安排。他為我付出那麽多,我也可以稍有回報。其實,即便不引渡他體內之毒,我能否再活一年,也未可知。”白無跡渾身都已冰涼,忽地嘶聲叫道:“可是,可是你若死了,便永遠失去他了,你甘心麽?”

花濺淚黯淡的眼中忽然發出柔和而聖潔的光輝,微笑道:“我不在乎。生已盡歡,死亦何憾?作為一個女人,能得到自己所愛的人的全部的愛,她還有何可怨?有何可憾?其實,我很幸運,也很滿足。”她臉上淚痕未幹,卻滿臉都是欣慰而滿足的笑,笑得白無跡的心都碎了,碎成千片萬片。她拾起木盆,輕聲道:“白大哥,讓我過去。”

白無跡渾身顫抖著,忽然道:“不,我不要你這短短一生過得這麽淒涼!我,我與蕭雨飛練的也是同門內功,功力也正相當,這毒讓我來引渡——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年,我也不要你在剩下的日子裏,受盡煎熬!”

花濺淚心中一顫,卻冷冰冰地笑道:“你來引渡?憑什麽?你以為你這麽做,就會感動我麽?”白無跡神情激動,顫聲道:“我知道我這麽說很可笑,我算什麽?我只不過是一個你正眼也不願瞧的路人。我不要你感動,我只要你幸福!”

“哈哈哈”,花濺淚笑了起來,驀地,她止住笑聲,冷冷道:“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,怎麽也輪不到你來插手。我欠你的本已太多,你要讓我再欠你一條命麽?休想!你不要如此居心叵測,硬生生要在我和他之間插上一足。還有,你莫忘了,你是白家唯一的後人,你要白氏一族在你手裏滅絕麽?可憐你白家總管,效法程嬰,舍了自己的獨生兒子,才換了你這一點白氏血脈,真不愧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。未料到救下的卻是你這樣沒用的男人!你竟要為了一個絲毫也不愛你的女人,舍了命去救她心愛的男人,白家祖宗在天有靈,也不會原諒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、只會一廂情願可悲可憐討取女人歡心的子孫!”

花濺淚的一番話,字字句句都是染了劇毒的刀,刺得白無跡木立當場,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。他從未料到,從花濺淚口中,也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來。而她說的偏偏句句在理,仔細掂量,一霎時萬念俱灰。花濺淚卻不再看他,端著木盆,從他身邊繞過,慢慢消失在了竹林深處。

六月十五。西子湖畔。已近黃昏。

蕭雨飛與花濺淚並肩走在湖畔,穿行在柳樹花間,指點著西湖風光,低聲談笑。迎面走來一個手持白布幡的算命先生,幡上寫著四個大字“鐵口神算”:“占蔔算卦,生死禍福,姻緣功名,莫不盡知。”

蕭雨飛笑道:“鐵口神算?哼,好大的口氣!走,語兒,我們也去算一卦玩兒。”花濺淚道:“這些江湖術士之語,有何可信?人之命運,皆由天定,他也不過一凡人,如何算得他人命運。”算命先生聞言止步,冷冷一笑,指著手中招牌道:“我呂鐵口鐵口神算,方圓數十裏誰人不知,哪個不曉?若是算得不準,姑娘只管把這招牌扯在地上踩得稀爛。”

蕭雨飛道:“我兄妹二人都想算一下終身大事——”呂鐵口道:“公子又何必欺我?看你二人面相,明明是郎情妾意,要效那鴛鴦比翼雙飛,怎會成了兄妹?”花濺淚見他眼光銳利,倒不似普通江湖術士,不由也動了好奇心,道:“那先生看我二人可能得償所願?”

呂鐵口把二人左右仔細端詳了一陣,又問了生辰八字,掐指算了一算,沈吟半晌方道:“不可說,不可說。我為人算姻緣,至少十兩銀子一卦。你二人的卦錢我也不要了。告辭!”說罷,轉身欲走。花濺淚心覺有異,追上前道:“先生有何見教,還請明言。”呂鐵口從布袋中抽出一根竹簽,塞在她手中:“姑娘冰雪聰明,自去琢磨。”說罷,揚長而去。

看那簽時,只寫著四句似詩非詩,似偈非偈的話:自入紅塵百事乖,鏡花水月總堪哀。借火取暖終不熱,哪裏去還哪裏來。

花濺淚仔細琢磨這簽的含義,忽覺徹骨冰涼,心中痛不可當。雖想做得若無其事,哪裏能夠,眼淚瞬間滿眶。心道:“不錯,我與雲飄,終是鏡花水月一場。命中不屬我的,終究不是我的。他這一生,情歸何處?還不是歸了他之來處。我本應夭壽,卻能在生前盡享他之柔情蜜意,並能為了他而死,也算上天待我不薄。我死之後,他若能與月麗人重諧好事,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,也是應了天意。”只覺天意如此,更是無憾無怨,意志更堅,硬生生把淚逼了回去,沈默不語。

蕭雨飛見她神情有異,上前來奪了那簽,一看之後也是暗暗心驚,卻笑道:“此等江湖術士之言,有何可信?把它丟了吧!”舉手欲將竹簽拋入草叢。花濺淚道:“既是不用理睬,又何必丟了它,不如留著,權當笑談。”將簽要回,藏入袖中。兩人都刻意不再提那簽上譏語,只談些風月美景,武林秩事。

湖上有不少豪華的畫舫,可以任人租用。一艘畫舫自遠處劃來,艙板上,可人在招手叫道:“餵,公子,小姐,船租好了!”蕭雨飛興沖沖地道:“走,語兒,咱們游湖去。”

花濺淚不忍掃他之興,自思這已是最後一段與他共渡的時光,撇下心頭酸苦,展顏笑道:“再租一條小的柳葉船,我們慢慢劃向那西側荷花塘中,豈不更有趣?”

平靜的湖面,輕漾的湖水。花濺淚望著湖中兩人的倒影,暗想,此時同舟共槳,並肩而偎,明日便是天各一方,至死不見,豈不正是鏡花水月總堪哀?蕭雨飛哪知她心裏酸楚,笑道:“語兒,我們來比比,看誰劃得快!”花濺淚嫣然笑道:“好!船頭向誰偏,誰就輸了,晚上要罰酒三杯!”

兩人奮力運槳,船向著湖西那片荷塘,疾馳如飛。船頭竟是始終不偏不倚。小船箭一般射入了荷花叢中,兩人同時住手,齊聲哈哈大笑。此時夕陽西下,照著滿池碧荷紅花。花濺淚摘下一朵白荷,低頭輕嗅那花蕊清香,粉面嬌蕊,側對斜陽,雅艷無雙。蕭雨飛癡癡地瞧著,良久道:“語兒,百花之中,我最喜荷花。你可知為何?”花濺淚道:“我也最喜荷花和梅花。此二花均乃花中君子。”

蕭雨飛道:“梅花勝在風骨,這荷花卻勝在花葉交融。李商隱詩雲,自古花葉不相倫,花入金盆葉作塵。唯有綠荷紅菡萏,卷舒開合任天真。說的就是此意。你看,這滿塘荷花荷葉,相互映襯生輝,缺一不可,若單賞荷花或是荷葉,便會風致大減。”他深深地凝視著她,慢慢擁她入懷,低聲耳語:“你便似這荷花,我便似這荷葉。必得相互映襯方能生輝,若是分開,便都會憔悴不堪。任他風雨雷電,也須把我們分割不開。”

花濺淚癡癡地看著他,心如刀絞,只能微笑不語。良久,岔開話題:“我為你唱一首采蓮曲吧!”蕭雨飛道:“好,你起個調,我為你吹簫伴奏。”

簫聲漸起,在荷海中回旋,花濺淚手拈碧荷白花,俏立船頭,展喉歌道:“扁舟一葉歌一曲,舟行水上歌在喉。碧葉連天花似錦,欸乃歸去音尚留——”

夕陽漸沈,夜幕將臨。二人方才盡興而歸。當晚,可人吩咐船家,不必靠岸,就在湖上隨意游蕩。船家道:“這兩日天氣悶熱無比,必是大雨將至,雖是十五之夜,恐怕也難看到滿月。”蕭雨飛道:“不能賞月,能畫船聽雨眠,也是不錯。”船家笑道:“公子竟有如此雅興,小老兒自當聽命。”

蕭雨飛與花濺淚在艙中窗前坐下,行令小酌。正在興頭上,蕭雨飛忽地想起一事,道:“語兒,可情怎樣?”花濺淚道:“她已安定下來。只是她也確實不知謝謹蜂的真實身份。但她言道,聚雄山莊應該距蘇州不過百多裏路程。臨行前,謝謹蜂要脅過她,若是她敢透露半點消息,他便殺了她的孩子。所以她不敢說得太多。”

蕭雨飛道:“虎毒不食子,他不可能殺自己的兒子。可情不必如此害怕。”花濺淚道:“我也是如此說。但可情說,我們都不了解謝謹蜂,只有她知道,他究竟有多麽心狠手辣。何況,謝謹蜂姬妾成群,這個孩子,並非他第一個兒子,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在他眼中,這個孩子的生命,無足輕重。”

蕭雨飛變色道:“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等滅絕人性之人?”花濺淚道:“凡能成大事者,必有異於常人之處。所以聚雄會才能崛起得如此之快。看來聚雄會的圖謀,絕非僅僅是稱霸武林,而是有了易姓江山的野心。與這宏偉大志相比,一個孩子的命的確也算不了什麽。古往今來,為了奪取天下,父子兄弟骨肉相殘之事,舉不勝舉。”蕭雨飛恨聲道:“總有一天,我要生擒這廝,揭開他的真面目,看看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冷酷無情,陰險狡詐之人。”

夜色漸濃。果是黑雲密布,狂風漸起,再無機會得賞明月。風過湖面,漾起半尺高的波浪,畫艙輕晃,燭光跳躍。花濺淚道:“時間不早了,快二更了。我給你換了藥,早些歇息吧!”蕭雨飛笑道:“我最喜歡你給我換藥了,你的小手又柔又暖,撫過我的肌膚,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。”

花濺淚微笑不語,給他換好藥,再幫他扣好衣衫,為他蓋好薄毯。蕭雨飛拉住她手,叫她俯下身來,在她耳邊低語道:“我只希望,這傷永遠也不要好了,這樣,你就可以天天給我換藥了。”花濺淚勉強一笑掙開手,嗔道:“又在說混話了!你再如此輕薄,我可不理你了。”蕭雨飛吐了吐舌頭,扮了個鬼臉,笑道:“豈敢,豈敢!”花濺淚往他床前香爐中加了一把香料,這才吹滅了蠟燭,掩上艙門,輕輕離去。

風更大了,畫舫輕晃,猶如搖籃。香爐內輕煙裊繞,蕭雨飛忽覺頭昏腦漲,睡意陣陣襲來,很快便沈沈睡去,人事不知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轟的一聲炸雷滾過。蕭雨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。一道閃電劃下,他發現床前椅上赫然坐著一個人影。他驚得一坐而起。又一道閃電劃下,他看清了那人正是花濺淚。

他松了一口氣,道:“語兒,你怎麽還未回房休息?”花濺淚道:“我剛剛把毒經改好,過來交給你。這三冊毒經你以後可要好好背記,江湖上使毒之人層出不窮,尤其是聚雄會,網羅了不少使毒的好手,你可要多加小心。”

蕭雨飛笑道:“師父的吩咐,徒兒敢不記在心上?師父每晚都不妨抽查功課,看徒兒完成得如何?”起身下床,站在她身後,攬住她肩。閃電過後,艙中一片黑暗。他只覺心跳得厲害,捧起她披散的柔發輕吻。她沒有拒絕,也沒有避開,身子在微微顫抖。

忽聽“咚咚”一陣敲門聲:“有人在家嗎?”仿佛一個老朋友前來串門聊天,是一個女子聲音。蕭雨飛披上外衣,走去開了門道:“誰?”

一個冷艷的青衣小婢款款拜倒:“小婢丁靈兒奉了主人之命,特來請蕭公子赴宴!”赴宴?在這種時候,這種地方?蕭雨飛奇道:“你家主人是誰?”丁靈兒道:“公子去了就知道了,又何必多問?”蕭雨飛板著臉道:“我還沒答應去呢!”

丁靈兒笑而不答,只道:“小婢在小舟上相候。”輕輕跳上系在舫邊的小舟,坐在船頭悠閑地拍打著湖水,面露微笑,笑得是那麽自信,天上的狂風閃電,身邊的黑暗波浪,似全然不放在眼裏。是什麽樣的主人,才能調教出這樣與眾不同的婢女?蕭雨飛的好奇心又動了。一回頭,只見花濺淚走了過來,立在門後,望著丁靈兒發呆。

蕭雨飛道:“你認識她?”花濺淚道:“不,不認識。”她又怎會不認識?在那黃山腳下的小鎮上,那華麗的香車,那冷艷的美婢,那絕美的玉手與高高在上的語聲——蕭雨飛道:“這丫頭古靈精怪的,我倒真想看看,她的主人究竟是誰。你等著我,我去去就回來。”

花濺淚望著丁靈兒,喃喃低語道:“是,我等你,我會等著你,等你回來——”艙中實在太暗,蕭雨飛站在門外,看不清她的臉,沒有發覺她的眼神是那麽淒涼。他一轉身,足尖一點,掠上了小舟。

丁靈兒笑了笑,似在說“我早知你會上來”,手中雙槳一蕩,小舟箭一般地向遠處駛去。蕭雨飛立在舟尾,回首向畫舫上望去。只見花濺淚已出了艙門,倚門而立,一道閃電劃下,照得她的臉青白嚇人。狂風吹著她的白裳與披散的長發,襯得她更是弱不勝衣,又仿佛一只折翅的燕子要被雨打風吹去。他心中突然一顫,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。但丁靈兒運漿如飛,小舟早已去得遠了。

花濺淚看那小船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之中,心中想起那簽上所言,暗道:“月麗人怎會在這個時候請他赴宴?難道一切真是命中註定,我要在今夜與他永別,她就恰到好處地來與他重續前緣?唉,他本是從她處來,自當還歸她處去。我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”

船尾系著白日裏與蕭雨飛劃來的那葉小舟。她躍上小舟,解開纜繩,雙漿一蕩,箭一般朝與蕭雨飛所去方向相反的方向劃去。這時,她的淚終於悄然流下。她已下了決心,離開他,至死不見。長痛不如短痛,若再與他朝夕相處,一年後,情必更深,她月月毒發,熟記毒經後的他豈不會察覺?若他知道她是為他而死,大慟之下,還能遵守與她的生死約定嗎?她早已暗中做好了準備,只待晚上蕭雨飛熟睡之後,便悄然遠去。

未料臨走前,蕭雨飛卻會去與月麗人相會。一想到兩人雨夜相會後的種種場面,她更是心痛不已。她拼命搖著漿,任淚花在風中零落,已分不清方向。小舟要飄向哪裏?她已根本不在乎。小舟越去越遠,漸漸也被吞沒在無盡的黑暗中。

丁靈兒搖著船。船去如飛。遠處已有燈光閃現。正是一艘豪華的畫舫。畫舫內燈火通明,在這狂風之中,說不出的溫暖神秘。艙門前兩名錦衣美婢盈盈拜倒:“蕭公子,請!”

艙中放著一張軟榻,榻上擺滿佳肴,無一不是他平時最愛吃的美食。桌旁卻坐著一位風韻惑人的黑衣佳人。她正專心致志地燙一壺酒,艙內酒香濃郁,不飲自醉。

蕭雨飛一楞。他原以為這請他赴宴之人有什麽陰謀,甚至是聚雄會又在故弄玄虛,沒料到卻是本該成為他妻子的“江南第一美人”月麗人。他不知該進還是該退,頗為尷尬。

月麗人擡起頭來嫣然一笑:“妾特地備下美酒佳肴,請公子前來小酌,不知肯否賞臉?”她今夜淡掃蛾眉,一頭青絲蓬松地挽在頭上,只插著一只別致的金步搖和一朵鮮艷欲滴的紅牡丹。身上穿著一襲半透明的黑紗長裙,美艷無比。

蕭雨飛道:“不敢當。在下只是有些意外,還以為是哪位仇家在故弄玄虛。”月麗人輕笑道:“若非如此,公子肯屈駕前來麽?公子若是怪罪,妾當罰酒三杯以陪罪。公子請坐。”

蕭雨飛只好在她對面坐下。在他座前早已備好一副象牙杯筷。月麗人玉腕輕擡,將燙好的酒倒了兩杯,道:“公子,請!”說罷當先一仰首將酒喝下。再以空杯示意。蕭雨飛猶豫了一下,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。卻覺這酒入口醇美無比,口齒留香,不由讚道:“好酒!”

月麗人微笑道:“這杯酒來歷特殊,自是甘美無比。”蕭雨飛道:“願聞其詳。”月麗人道:“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兒紅。乃賤妾當年滿月之時,由妾父親手窖藏於庭前桂花樹下。本想待妾出嫁之日,取出以享賓客。現在公子已退婚,妾遂立下誓願,終生不嫁。這酒也就無用武之地了。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壇來,親手兌入三味新酒,調出了最佳口感,方敢請公子來品。”

蕭雨飛一怔,口中甘美頓時全化作了苦澀,神情不自在起來,良久才道:“月小姐,退親之事實是在下無禮。以月小姐之資容品行,天下男兒莫不仰慕,又何必為區區在下,自誤一世青春?”月麗人秀眉微蹙,道:“妾雖讀書不多,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。既不堪奉公子箕帚,又何顏入他姓之門?”蕭雨飛心中愧疚,道:“月小姐——”

“公子不須內疚,也無須多言,”月麗人打斷他道:“姻緣天定,強求不來。你我既已陌路,妾今後生涯,公子又何須掛懷?”蕭雨飛見她神情哀婉,幽怨無比,想到她因自己退親之故,顏面掃地,如此麗質,竟決意要孤獨一生,心下一陣難過,道:“月小姐,不知在下要如何做,才能讓你稍有慰藉?”

月麗人收起滿面戚容,微笑道:“這好辦。這些年來,知公子好酒,妾搜羅了天下諸般好酒,再按公子平時口味,向江南名廚學了諸般廚藝,只為有朝一日,能讓公子日日開懷暢飲。如今,公子若能賞臉將妾親手備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嘗,也算了妾一樁心願。”

蕭雨飛未料她對自己竟是如此深情,如此煞費苦心。如今,他已做了薄情之人,她多年心血,付諸東流。不由紅了臉,道:“多謝小姐費心。這酒,在下一定喝。”

月麗人喜道:“多謝公子成全。”一手掀開軟榻旁的紗屜,裏面放著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。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,將十二個杯子依次放好。她打開第一個酒瓶,將瓶中酒傾入第一個杯中:“這是我從山西買回的杏花春釀,請公子一品。”

蕭雨飛雙手接過,深嗅了一回,果是芳香撲鼻,又讚道:“果然好酒!”舉至唇邊,慢慢飲下。月麗人將桌上佳肴,每樣挾了一點,放在他面前的銀盤之中,請他細嘗。蕭雨飛見桌上的數十道美味佳肴,幹果點心,都做得色香味俱佳,也不知她素日裏費了多少功夫,才練下此等廚藝。心下感動,只得一一取來,放入口中細嚼。只覺樣樣可口。每嘗一樣,心中便多一分歉疚。

月麗人陸續打開酒瓶,將各種美酒一一倒入相應的三彩瓷杯中,什麽竹葉青,梅子香,西域葡萄酒,不一而足。每個杯子足有小碗般大,一杯酒足有半斤。蕭雨飛暗自苦笑,美酒雖好,酒量雖好,這麽飲下去也非醉不可。但他還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。他知道,他這不是在飲酒,是在還債。

而他一邊飲,月麗人也拿著一個大如鴿卵的小杯在旁陪飲。每一杯酒下肚,她臉上的笑意便多一分,紅暈便濃一分。她的笑,越來越美,也越來越媚。而四周燃放的紅燭,也恰到好處地逐一燃到了盡頭,一根根陸續熄滅。艙中光線越來越柔和,越來越暗淡。

艙中暖香浮動,暧昧動人。她忽然曼聲吟唱道:“彩袖殷勤捧玉鐘,當年拼卻醉顏紅,舞低楊柳樓心月,歌盡桃花扇底風——”她的歌聲,似有一種說不出的銷魂蝕骨的魔力,在艙中回旋環繞。

蕭雨飛怔怔地看著她,滿面泛紅,眼中已有醉意。他一手端著一杯瑪瑙般紅潤的葡萄酒,一手用象牙筷輕擊盤盞。月麗人一邊吟唱,一邊用手扶在他杯沿,輕輕往他唇邊一推。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將這杯酒喝了下去。月麗人的眼波慢慢朦朧起來,如煙,如夢,如詩,如酒。

下雨了,初時稀稀落落,轉瞬已嘩嘩嘩響成一片,重重地叩擊著艙頂。蕭雨飛的眼也漸漸朦朧如霧。他喝得實在太多,太雜。胸中似有火在燃燒,要將他整個人都燒成灰燼。他緩緩扶著軟榻站起來,想去開窗。月麗人笑道:“蕭公子,你醉了?”蕭雨飛道:“我——沒,沒醉。”他說話已開始結巴,連走去開窗的力氣似也沒有了。

月麗人媚眼如絲,柔聲道:“還有最後一杯酒,乃是賤妾專程從波斯商人那兒高價買來的異域美酒,名喚‘眼兒媚’,酒質柔媚,猶如美人之眼,觸之即攝人魂魄,其味妙不可言,公子且嘗嘗,比之中原美酒,有何不同?”

她似不經意地將袖子挽了起來,露出一截欺雪賽霜的皓腕,在碧玉鐲的映襯下,更是美不勝收。她纖指微翹,一擡腕,將“眼兒媚”斟滿了最後一個酒杯。

窗外雖是雨狂風驟,電閃雷鳴,艙內卻是暖香浮動,春意融融。花濺淚外表纖柔,那清雅脫俗的氣質卻有著一種叫人自相形穢、不敢冒犯的尊嚴;月麗人外表冷傲,那高貴的氣質中卻暗含著一種誘人顛狂的魔力。而現在,她巧笑嫣然,百媚俱生,剛飲過酒的櫻唇紅潤如花瓣,半透明的低胸黑紗,襯得她修長秀麗的粉頸更是膚若凝脂——聞見女兒香,菩薩也斷腸。蕭雨飛軟軟靠在榻上,端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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